《红楼梦》里多处情节涉及禅宗机趣，写得最好的，是关于贾雨村的一段故事。当时他在知府的任上被上司参劾，引得“龙颜大怒”，丢了官职。闲放的日子里，贾雨村谋到一份不太费力的工作：给扬州巡盐御史林如海家的女儿林黛玉当启蒙老师。林如海中过探花，进士考试的第三名。他肯聘请贾雨村，当然也是对他很有点赏识的。

这一段变化过程中一些细节写得很有意思。

首先，是贾雨村丢官的缘由。小说里以寥寥数语加以交代，说他“虽才干优长，未免有些贪酷之弊；且又恃才侮上，那些官员皆侧面而视。”

在旧小说传统里，如果说某个官员“才干优长”，又“恃才侮上”，人们会觉得这是一个正直而又有文人气的人，甚至会联想起李白有名的诗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但是，还有另一面：“贪酷”。就是贪婪、狠毒。常言道：“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说的是“清知府”，“贪酷”的知府会捞到多少银钱呢？书里也没有给他算账，只说贾雨村把做官积攒下的钱财送回家，“却是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

何其洒脱啊！“担风袖月”，肩上披着风，宽大的袖子里笼着月光，是富于诗意富于美感的一个词，用在贾雨村身上，用在他收藏了“贪酷”所得的大堆银两之后，味道有点特别。

读者这时也许会想起林黛玉的诗是贾雨村教的。常有人说起这一点就感到不爽。“质本洁来还洁去”，黛玉姑娘是多么纯净啊，怎么弄这么一个混账东西来给她“启蒙”呢？但小说就是这样写了，其中的道理，也任由各人自己去思索。

教林黛玉花不了多少时间，贾雨村仍然有暇外出闲游。书中说贾雨村有一天，“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

这是一幅容易引发读者想象的场景。究竟是因为庙里的和尚愚拙懒惰，所以香火不旺呢，还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与俗人交往，自甘清苦？

接着贾雨村看到庙门旁贴着一副破对联：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这是《红楼梦》里非常有名的一副对联。它的意思并不复杂，只是说：人们在身后退路还宽裕的时候，总是看不到危险，总是不肯缩手；等到身临绝境，无路可走时，再想回头，已经迟了！

但这副对联却非常令人震撼，因为它用简单的语言说了一个深刻的道理：人性中的贪婪是一种难以遏制的力量，不把人带到毁灭的境地它不肯停下来。

很多炒股票的人有这样的经验吧，还来得及收手的时候怎么也停不住，到了没有退路的时候，那个懊悔啊！至于因为贪得无厌而进了牢房的大官小官，你让他们读这副对联，每个人都会拿自己的堕落、失败、悔恨来为它作证。可是早干什么去了呢？

贾雨村那么聪明的人，当然明白这副对联的意思。他当时就想到：“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也未可知。”

什么叫“翻过筋斗来的”呢？古代寺庙被称为“方外之地”，一个人出家当了和尚，就表明他尘缘已了，跟世俗社会没有关系了。有很多曾经轰轰烈烈的人物，譬如支持徐敬业反叛武则天、为之写下名文《讨武曌檄》的骆宾王，明末农民起义的领袖李自成，据说失败后都是隐姓埋名，当了和尚。这就是 “翻过筋斗来的”人。

贾雨村这时对“翻过筋斗来的”人特别感兴趣。他以“贪酷”“恃才侮上”的罪名遭到参劾，但他绝不会因此感到懊悔和内疚；在贾雨村看来，他只是因为没有靠山，遭遇了一场不公正的失败。作为一个有野心的人，他仍然在寻觅东山再起的机会。

所以贾雨村见这副对联写得大有深意，就自然猜想：庙里会不会住着一个大有来历的和尚？于是他走进庙里：

“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雨村见了，便不在意。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齿落舌钝，所答非所问。”

这一节写得非常有意思。此时贾雨村心目中所谓“翻过筋斗来的” 人，应该是器宇不凡的，怎么也跟常人不一样吧。所以见了一个老态龙钟的和尚在煮粥，就觉得没意思。而且老和尚耳朵聋、眼睛昏、舌头迟钝，答非所问，连话也对不上。兴致勃勃想意外遇到个奇人，结果很扫兴。书里说“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结束了这场郊游。

庙面前贴的一幅破对联，本意是警世，教人及时抽身，不要为贪欲所蔽，执迷不悟。而贾雨村读到的，是一种不平凡的阅历和不平凡的智慧。他想到的不是急流勇退，而是东山再起。所以他对那个昏聩木讷的老和尚没有一点兴趣。

有一个问题很有意思：那个老和尚到底是个什么人？有可能，他就是一个平凡无奇、耳聋眼花的老和尚。那副对联跟他没有什么关系，糊里糊涂抄来的亦未可知。

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禅宗思想认为，根本的觉悟是人内心的自悟，这种“悟”不能经由他人的传授、教诲而获得。所以禅师回答门徒的提问，大多是文不对题，答非所问，莫名其妙。“答非所问”正是禅宗的特点，什么“一根龟毛重七斤”之类，这种回答的意义是否定，把你逼出常规的逻辑范围。

所以，那庙里的老和尚也有可能真是阅历不凡而见识高明，他也许确实说了一些好像不知所云而其实值得深思的话，但贾雨村内心欲望炽烈，没有心思去体会这些乌七八糟的话头。在贾雨村身上，庸俗比高雅更本色，贪婪比智慧更强大。

《红楼梦》奇妙的地方，就是很多东西作者不去说破，由它云遮雾罩。譬如这个老和尚究竟怎么回事呢？给我们一个暗示也好啊！

但这样写本身也是一种禅趣。禅悟不是什么神奇的经历，它只是祛除内心的蔽障而看到简单的真实。贾雨村官场失败，如果是已经到了“悟”的关口，老和尚一番牛头不对马嘴，也会成为点通玄关的机会。但现在机缘未到。他要翻一个更大的“筋斗”，也许会再想起这座破庙，这个老和尚。

后面说贾雨村离开了那座野山野庙，在一家小酒店，遇到了跟京城贾府有点关系的冷子兴，两人喝酒聊天。贾雨村虽也姓贾，可是跟那个显赫的贾府完全扯不上。这时他却说起双方“却是同谱”，就是写在同一个家谱里的，属于同一个宗族。只是荣国府那么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罢了。

这话什么意思？贾雨村心里，在设想一个和荣国府“攀扯”的机会。他东家林如海就是贾府的女婿，他教的小学生林黛玉正是贾府老太君的外孙女。“攀扯”上去，朝里有人好做官，后面是更大的富贵；再后面呢，是更重的枷锁。(骆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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