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底，10名年轻视障者，登上上海群文新人新作展评展演活动的舞台，用一场精彩的音乐剧小品《无障·爱》，向外界敞开视障者的心扉，邀请健视者走进他们的世界，沟通了解，他们大多来自美爱融合艺术团。

(资料图)

“美爱融合”的创始人于欢在上海市盲童学校（下文简称“盲校”）工作了30多年，一直为学生们的归宿所困扰，终于在6年前和几位志同道合的视障学生，利用业余时间自发成立了“美爱融合”，全称为上海黄浦区美爱融合艺术公益发展中心，“美爱”名字取英文“May I help you？（需要帮忙吗）”的音译，这里的“I”和“you”（我和你）可以是健视者，也可以是视障者，如剧里唱的“我不想只接受帮助，我还想帮助更多人”。

她追求一个两者互通的世界。

搭一座桥

于欢觉得，自己和盲人的结缘，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时候去上海动物园的路上，她总会朝虹桥路边有几幢西式建筑的盲校校园多看几眼，觉得特别美，当时的她还不知道这是哪里。1992年，她从上海市行知艺术师范学校（现上海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毕业，工作竟然就分配在这里。和视障的孩子们接触，她没有觉得任何不自然。

于欢和视障儿童相处了30多年，也思考了30多年。她是盲校的音乐教研组组长，1996年为孩子们组建了民乐团，取得骄人的成绩，也指导合唱团，把他们带上联合国的舞台。但她看到太多音乐天赋极高的盲童，在盲校接受了良好的音乐教育，享受了与音乐相伴的快乐，却在毕业后困于生活，与音乐失之交臂。

社会在进步，但似乎跟视障者还有很多隔阂。每年，她都会收到令人伤感的消息，有学生毕业上了一两年班，还是当了盲人按摩师或者索性回了家；有的拼命努力考上985大学，毕业后却只做了个客服。

“我心里很伤感，一直在思考，为什么会这样？”她想做点什么，为走出象牙塔后的视障学生们与外界搭建一座桥梁。改变，不仅是外界的，也有视障学生自身的。外界需要对视障者有更多的了解，视障者则需要增强融入环境的能力。

2017年3月，偶然与毕业很久的一位学生重逢时，于欢谈起自己的想法，两人一拍即合，于是有了最初的“美爱融合”。工作团队除于欢之外，都是视障人士。负责后勤、行政、财务等琐事的全盲副理事长李健被于欢称为“大管家”，他毕业后曾经开了一家汽修厂，谁都搞不定的问题，李健一来就能迎刃而解；负责行政的胡珍妮是低视力，古筝十级，工作一年后待业在家，后来当了专职的古筝老师，教的都是健视者；还有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第一个盲人大学生王莉，在诺宝中心社会事业部上班，业余时间负责“美爱融合”公众号的运营和活动策划。

最初的成员也都是盲校毕业的、于欢的“铁粉”。这是一支音乐素养良好的团队，团队成员都在盲校经过她严格的音乐基础训练。

唯有最好

世界第四大男高音，意大利著名视障者歌唱家安德烈·波切利曾经说过：虽然我看不见这个世界，但我希望世界能看到我。

艺术团成员们的幸运，是能被一个老师看到，并带着他们走上一个高高的地方去看风景。

“美爱融合”陆续成立了阿卡贝拉合唱团和如今已小有名气的电声乐队“不靠谱乐队”，后者意为不靠乐谱演奏。

于欢一开始就设定了一个高起点，阿卡贝拉无伴奏合唱。这是一种无伴奏人声合唱形式，既古典又现代，一首乐曲全凭人声清唱，不使用乐器，音乐清秀流畅，合唱成员的协调性相当高，极富听觉的穿透力。但它对演唱者的音准、节律、律动、曲风的把握以及协作能力等音乐功底要求很高。于欢知道孩子们的底子，相信他们能行，并且这种和谐的纯人声合唱也特别符合他们的特质。

确定了方向，她为孩子们找来最好的老师——唯有最好，才能被看见。

“美爱”的指导老师阵容是豪华级的。这次音乐剧的导演王丽鹤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导演系，她导演的作品《寻找男子汉》曾获全国小戏小品大赛金奖，她也获得最佳导演奖。指导台词的苏东生老师，是上海电影制片厂著名的拟音师、配音导演和配音演员，他从“美爱融合”成立就担任理事。乐队指导老师是上海老牌电声乐大师周紫峰。起初，周紫峰十分怀疑视障者能组乐队，听了他们的演奏后，觉得很有信心，一头扎进来直到现在。

几位行业精英和充满音乐天赋的视障者们有着共同的倔强，要做就做到最好。

2020年，由主音吉他手韩星辰、节奏吉他手徐任宇、贝斯手林淼、鼓手陈哲宇、键盘手俞天立、主唱卞怡婷组成的“不靠谱乐队”，于12月3日国际残疾人日之际，在上海BLUE NOTE舞台开了一场专场音乐会。乐队演奏了近10首曲目，台下的观众掌声不断，《波西米亚狂想曲》更是掀起了乐队专场音乐会的高潮。2022年夏天，以“不靠谱乐队”为故事原型的公益电影《奇迹乐队》开机，并在当年完成拍摄。

为爱执着

诺宝中心行政楼一楼，有一间“诺宝美爱”的排练房，30平方米左右，虽然装修配置不够专业，但已经是他们从地下室、烤肉店辗转多次后，2019年在上海市残疾人联合会宣传文体处孙献忠处长帮助下获得的长期场地。诺宝中心隶属于中国残联，得到他们的支持，艺术团终于有了稳定的安身之处，还跟诺宝合作了诺宝美爱融合艺术中心。每个星期五、星期六的下午，队员们都会从奉贤、金山、宝山、嘉定和浦东家中，换几班公交和地铁，来这里参加每个星期最解压的聚会。

队员们已经极为熟悉这里的环境，他们能够健步如飞地穿过一条条过道和一扇扇大门，去大堂外卖柜里取回外卖，能够凭借盲杖的点地声判断出走过来的人是谁。

“韩星辰？”

“哎。”

排练是快乐的，虽然老师的要求都非常严苛，谁手上弹错了，就会立马被听出来，被“骂”，乐队谁都被“骂”过。但那就是对音乐、对任何事情应有的态度，并不会因自己是视障者而格外脆弱。

他们有时候会背着老师排练一些“私房”曲子，练好后演奏给周紫峰听，经常得到肯定。还喜欢一起讨论某一个音的处理，如果有谁提出一种处理方式，会立马现场演奏试试，大家都觉得不错就一致通过，如果几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就把每一种都试一下，举手表决。

视障者学习音乐要费更多心思。主唱吴怡铮练习声乐，要摸老师脸部肌肉和骨骼的变化感受发音的方式；韩星辰对着网上的视频学琴时，看不到把位，就一帧一帧地放视频给妈妈看，让妈妈帮着数老师的手指放在指板的第几格；他们练琴不能看谱，就用耳朵一遍遍地听，记下每一个音准；老师要拿着他们的手做动作，他们靠触摸去感受，一次次地触摸、校准，形成肌肉记忆。

周紫峰评价，他们的音乐基础好，有品位、有韧劲、有追求。如果是单纯做公益、献爱心，不足以坚持这么多年，让他坚持到现在的，是音乐本身，这些孩子其实是在和他一起成就音乐事业，实现音乐理想。

渴望理解

艺术团的表演是向外界展示视障者风采的一种途径，音乐剧是另一种有意思的方式。它不仅能向外界传递更加具体的信息，更有助于人格养成和社会沟通交往能力的提升，在音乐剧中为队员们指导舞台定位的上海市盲童学校语文教研组长、视障戏剧指导专家凃传法说。

《无障·爱》里，编剧写了很多小故事，比如盲人在公交车和地铁站受到“错误”的帮助；低视力者因外表难以看出视障被误解；视障者群体去景区旅游时，被不知如何介绍景色的导游们“过度”关爱，闹出的笑话让双方都很无奈。

故事都来自成员们的亲身经历，撰写剧本之前，王丽鹤采访了他们3次。有一天，全盲的徐任宇乘地铁去上班时，恰好被地铁站的人发现了。那里碰巧是一个服务示范点，工作人员非常负责，一把拉住他大喊“停！停下来！”徐任宇不明所以，只好停下脚步。这时地铁工作人员拿起对讲机报告：“发现一个视障者独自乘坐地铁，请求支援！”

徐任宇急着上班，连忙说：“同志，我要迟到了，我一个人可以，我天天上下班的。”从小徐任宇的父母就锻炼他的自主生活能力，他能够独自乘坐飞机，去外地旅游。谁料工作人员仍然喊：“你不要动！我们的支援马上就到。”等了半个小时，支援人员才抢救完一个突发心脏病的人赶过来，导致他那天上班迟到。

他们用生动的音乐剧告诉健视者，如果看到一群视障者一起走时，只要带好第一个人；引领视障者时，只要让他搭着你的肩，不要拿走盲杖，他们就有安全感了。

在“美爱”的理念中浸润久了，17岁的陈哲宇在生活中成了“科普小课堂”。如果有人带他时用错了方式，他会很明确地表示，您只需要站在我前面一步，让我拉着您的手臂就行了。有一次，他听到身边有小朋友悄悄地对妈妈说：“妈妈，他是不是瞎子呀？”妈妈赶忙出言制止，而陈哲宇很自然地说：“没关系，他说得没错，我是瞎子。”然后会和家长和小朋友聊两句，就像音乐剧里那样，告诉母女俩，面对盲人不用太顾虑，他们没有那么脆弱。

一道彩虹

“美爱”在摸索和契机中成长，从一开始的各种尝试到成立艺术团和乐队、推出手作计划、“陪你看世界”夏令营和疫情期间的“普特儿童绘本共读”等，理念和形式逐渐成熟，从面向上海发展到面向全国的视障者。它的影响力日渐上升，也慢慢聚拢了许多关心视障者的人们，很多人参加过“美爱”的活动之后，成为了它的粉丝和志愿者。还陆续有不少在外地读书和上海的中途失明人士找到这里，寻求帮助。

于欢被孩子们叫作“二妈”，对孩子们既严格又有爱。她对孩子们的关心可谓无微不至，事无巨细，除了关心他们的学业、近期生活和思想动态之外，随时提醒孩子们要学会积极与外界互动，接受了外界的帮助，要说“谢谢”，孩子说了“谢谢”走了，她追着叮嘱“要主动”。现在她经常让学员们独立接待访客。于欢在“美爱”的另一个目标，就是要让来到这里的孩子学会正常的社会交往。

艺术团中的不少成员和刚来的时候判若两人，如今在任何一个地方看到“美爱”的成员们，都会不由自主地被他们的乐观、开朗、健谈所吸引，反倒开始审视自己的健康。

在现实生活中，艺术团的成员们都有自己的梦想——

吴怡铮想当一名芭蕾舞演员，那舞姿一定很美；

黄嘉言想当一名化学家，拿着烧杯，站在讲台上；

徐任宇是华东师范大学法学专业第一个盲人学生，他的愿望是成为一名政治老师，教学生们思想政治和法律的各种知识；

陈哲宇想当一名职业音乐人；

王莉志在拿着盲杖走遍天涯。

我想看清阳光的样子，

我想看清城市的夜景，

我想知道什么是辽阔，

——我想看清，自己的样子

还有，你们的样子。

在音乐剧的结尾，他们向外界吐露着自己的心声。

灯光师神奇地在背景中画出了一道彩虹。他说：他们就是一道彩虹。

新民晚报记者 姜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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